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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4月8日夜晚11点48分,我和阿莱在国贸职工宿舍前分手,结束了长达8年之久的感情生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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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说起来轻松,实际上,它对我触动颇大。从那天起,我开始思考诸如生活的意义之类老生常谈的问题,思考自己的生活,从自己想到周围的人,想到过去,想到我们这个时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在一种回忆和思考的状态下生活,这种生活有时叫我情绪恶劣,无聊至极,有时叫我激动莫名,如痴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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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思考,用一句我的朋友陆然的话讲,叫做”用别人的头脑思考",也就是找来一些书读,写书的人比我要聪明,他们往往对生活中的问题有一些不落俗套的见解,有些见解我表示赞同,于是,他们某些高见最终成了我的思想,如此而已。
至于这种思考的作用,我想用”劳而无功"四个字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确实劳而无功。而且,我从生活中体会到,每当我对一些所谓”严肃的问题"加以考虑时,无论得到何种结果,总是有一种劳而无功的感觉,而且,事后证明,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也确实没有什么用处,对此我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人生本身便是一个劳而无功的过程,因此,人生的一切显得劳而无功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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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离开阿莱,我从国贸回到家里,在茶几上找到一个杯子,走到厨房把里面的剩茶倒掉,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自来水,几口喝干,把杯子往水池里一扔,走到床边,踢掉鞋,倒到床上,把毯子拉到胸前,望了一眼黑暗的窗外,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着我便梦见了阿莱,梦见了阿莱的脸,梦见了阿莱的长发,梦见了阿莱穿牛仔裤T恤衫时的样子。
还梦见我和阿莱相互看着,脸上都是一副迷惘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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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难过的时候,不管那是什么时候,我都不喜欢被别人察觉到,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不喜欢而已。
我知道,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我很喜欢阿莱,阿莱就老对我这么说,别告诉别人你今天难受过,什么也别对别人说,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我相信阿莱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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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什么角度讲,阿莱都跟其它姑娘不同,我是说,从87年认识阿莱到95年分手,其间跨跃8个年头,8年里,阿莱的随随便便,阿莱的灵牙利齿,阿莱的快快活活,甚至超乎于一切的阿莱的真诚,都在我的生活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很多朋友问及我和阿莱分手的原因,我都极力避免回答,东拉西扯地对付过去,实际上,我也常常想这个问题,叫人泄气的是,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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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始终无法弄清的一个问题是–阿莱的离去是因为对自己失望还是因为对我失望,还是干脆对整个我们两人共同的一切感到失望,也就是说,对生活感到失望?
阿莱从不总结生活,也很少抱怨,像一切正常女孩一样,她只是凭直觉生活,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高兴,不喜欢的则避开,但是,她的直觉在我们的关系中到底起着什么作用呢?这一点我始终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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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莱最后离我而去之后,我的生活在很短时间内出现了一次飞跃,我的意思是说,是向坏的方面进了一大步。我已无法对任何事物任何人产生真正的信任,甚至对自己也不相信,我不再积极,不再天真,不再快乐,而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我无法让自己再次怀着真诚面对一切,我无法再次恋爱,无法再次获得痛苦,无法让自己以肯定的态度面对生活,我时常想,是我完蛋了,还是这世界完蛋了?事实上,我和世界都没有完蛋,而是原来心中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完蛋了。
但是,确确实实,我是完蛋了,伴随着幻想破灭,各种讨厌的症状相继出现,比如说,我对各种事物的好奇心与日俱减,对人际关系也变得日益不耐烦,渐渐地,我的生活态度陷入了一个轻飘飘的模棱两可状态,既麻木不仁,又无所适从,既然这个世界里让我相信的东西消失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追求也就应声而止,所谓世界的真实面貌便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是,对于这个真实的东西,我非常不乐意接受,非常不乐意理解,同时,也非常的不感兴趣,它们对我来说,太混乱,太没有条理,也太难把握,所有的价值、意义之类形而上的东西在我眼里可用三个字来概括–瞎扯淡。总之,我成了一个叔本华主义者,脚踏实地地陷入虚无。这使我的人生变得既不自然,又不高兴。换句话说,我对我那后面没完没了的余生完全失去了信心,每天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被无聊搞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以说,简直是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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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起初,我和阿莱素不相识,后来认识了,再后来,我们混在了一起,最终,我们分开了。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但却是一件叫我感到奇怪的事,如果让我讲清楚,那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从头讲起,从头讲起的好处是,一件件毫不关联的事情本来是千头万绪,可经过一通流水账,事情仿佛就有了前因后果,看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坏处是明显的,那就是罗唆。
我选择罗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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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我自己谈起。
穿开裆裤的时候什么样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这么一路谈过来我是没那么大耐心,如果非要我讲不如干脆把我妈叫来,她什么都记得,她会告诉你,我一岁时学会直立行走,两岁时不尿床了,三岁学会了写几个汉字,四岁时得过中耳炎,五岁那年出完水痘突然变成了斜眼,费了不知多少劲才被纠正过来,六岁跟一个结巴学舌居然无法改正过来,说话经常急得直翻白眼儿。七岁……唉,说也说不完,还是从大学讲起吧,大学,那是在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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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高考难度巨大,原因是人数多,有些学校应届毕业生多达八个班–大家不难想象19年前我们的父母用当时的话讲叫耍流氓的热情有多高。1987年,我和老X,战威,向晓飘,华杨等等好多人一起考上了大学,也就是那年,我和向晓飘分手,爱上阿莱,想想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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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莱分手后的第一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一夜乱梦搞得我精疲力尽,中午起床后头脑仍是昏沉沉的,我穿上拖鞋,走到洗手间,小便完毕,洗了脸,刷了牙,刮了胡子,把头发梳了梳,然后晃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凉牛奶一气喝干,然后回到房间,坐进沙发里,望着墙壁发呆。
忽然,我意识到,阿莱再也不可能到这里来了,这个念头叫我感到无聊,一会儿,无聊的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料不到的忧伤,忧伤在一瞬间就击中了我,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给谁打个电话,我只是感到一阵阵尖利的忧伤划过我的心脏。我忧伤极了,即使那一刻发生天大的事也无法把我从忧伤中揪出来。
这种忧伤也许是我预感到的,我的预感一般来说很少出错,更可气的是,我的预感往往对坏事非常灵敏。讨厌的是,那天我坐在沙发上,预感到自己将来会不幸福,因为阿莱,因为所有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因为,我感到了自己已不再年轻。
可是,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年轻,报到时穿了一条牛仔裤,把T恤衫用一条牛皮带系在裤子里,穿着篮球鞋,走起路来比现在快十倍,那是在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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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87年为止,我是一个一切正常的孩子,68年出生,76年冬季上小学,因小学制度改革,多上了半年,以后学校改在秋季入学,81年上初中,84年上高中,87年上大学,考入联大,学的是计算机软件,那时正是秋天,也就是在那个秋天,我决定万事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当时我19岁,刚刚开始读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这套书我断断续续读了四年才读完。
87年的我也充满梦想,但只限于对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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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到87年,我已经明白了,所谓学习、锻炼和折磨是一回事。总之,是叫你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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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声明的是,我对大学印象恶劣,很多人都说那是我的偏见,他们对大学的一般概念是–大学,最后的纯真年代。
对于我,大学和幼儿园之间长长的十几年是连在一起的,所谓我的学习时光,我把它们看成一连串傻里傻气的不光彩的记录。
下面谈谈我所理解的大学,谁要是有不同意见,我就对他说,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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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教人学好从来都不容易,非但不容易,简直不可能,我这么说有人一定深有感触。
说学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那是一个教人学好的地方,明显的例子是大学,就我所知,在大学二年级寒假前,我们班就连最难看的女生都有机会怀上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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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开学第一天我走进教室,立刻后悔的几乎倒地而死,因为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所以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一排正对讲台的那个位置坐下,从此,就再也别想换地儿了。
因为我个子高,后面一溜儿的同学一下子全被我挡住了,这帮傻逼在我后面自由地上课作小动作,考试作弊,而我却像个活靶似的挡在前头,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我是跟什么人一起上学了。
我当时绝望地坐下,大气也不敢出,不料却招致一阵笑声,我知道他们都在幸灾乐祸。
”衣冠禽兽”站在我面前,手拿一个本子点了一下我的名字,我应声虫儿似的答了声到,他马上把目光移开了。看来他很不满意,至少夏天他无法在大家伏案做练习时自如地看女生的乳房了,他得劳动大驾,从讲台上走下去,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还得弯下腰去,指出那些女生本子上的错误。
知道这一点还是后来的事,命中注定我在开学第一天便坐上了无论如何我不该坐的位子,也就命中注定他恨死了我,我想我错就错在不是一个肥臀大奶的女生,错就错在我在开学第一天叫他失望,错就错在我竟然还坐得四平八稳、笔管条直,把后面那些女生的乳房挡得严严实实。等我反应过来趴下睡觉为时已晚,这个老流氓连多几天都等不及,在第一个月就匆匆忙忙给了我一个处分,处分的理由讲出来我都觉得可笑–旷课–那是我为讨好老师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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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原来可能是坏人,所以拼命想学好。另有一类人,生性是好人,偏偏哭着喊着要学坏,我的朋友华杨就是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讲,实际上,学坏要比学好难多了。
华杨和我同岁,是高中同学,他头脑聪明,讨人喜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兴趣,都有耐心,所以他的女朋友辛小野正好配得上他。辛小野是个非常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家伙,也正是她,叫华杨爱得五迷三道、疯疯颠颠。我想,对此惟一的解释是,在华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需要一块很大的绊脚石才好摔得头破血流,上帝见他如此真诚,便把辛小野发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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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华杨是在学校办公室里碰到的,那是85年10月的一天,说来好笑,当时其它同学正在教室安安静静地上课呢!当然,少了我们这样的害群之马,这些笨蛋才能如此。
我上课有个习惯,就是不听讲。因为我们老师上课也有个习惯,就是胡说八道。我的习惯比起他的来最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打扰别人,但他不懂这一点。因此,我在安安静静地看我的《在轮下》时被捉到了,按照惯例,我又被送到办公室”考虑考虑”,老实说,上学那么久,我就对教师办公室有那么点儿好感,我曾经在那儿看报纸、杂志,抄作业,听老师讲我随时都能倒背如流的大道理。此外,我在那儿还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他们像我一样,经常光顾那里。
那天我去的是数学教研室,里面空空的,没有人,我在桌子上找到一张昨天的《北京晚报》,看了几眼,忽然睡意涌上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会儿,我被一阵乒乓声惊醒,睁眼一看,教研室里新添了一个人,高二(2)班的华杨,我们以前相互知道,但从未说过话,我惊奇地发现华杨在检查老师的抽屉。
老师进来的时候我们俩早已做等候状。教研室外,同学们都涌到操场上玩,我和华杨分别被两个老师教育,我认错态度异常诚恳,眼看着就要过关,但华杨那边和老师吵了起来。老师管他叫做”欠家教的小混蛋”,他管老师叫做”老秃驴”,结果老师大手一挥,叫他回家请家长,并向正教育我的老师大骂学生混账。口沫横飞的同时,一双手不时指向我,于是这边当仁不让,我也成了老师们竞技心黑手狠的牺牲品,当然,我后两节课的时间应主要用于找到家长,并设法把他们弄到学校来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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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是我的拿手好戏。下面我又要故技重演了,没办法。
我对一个逻辑非常反感,那就是老师和家长常常以为了孩子好的名义而教育他们,折磨他们,打他们,而不问问他们自己同意不同意。我对此反感有两点理由:
其一,这是对孩子的不尊重,其二,这也暴露了前者束手无策的窘状。
而在孩子的阶段是不会明白前面两点的,他们糊里糊涂,天真无邪,在此之前,他们还完全弄不懂字典上有些字的含义,比如–屈辱、痛苦、强权、暴力等等。只有一个逻辑可以解释这件事,那就是,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老师和家长时不时的也要客串一下反面教材。
还有,谈到上学时被老师请家长,我要告诉你们这招的厉害,当时最怕这招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在我上学期间,他到学校的次数比我少不到哪儿去,每回从学校回来,他先得把我打个半死,再让我写保证书,于是我便这样恨恨写道:”我以后一定上课遵守纪律,好好学习,不辜负家长对我的希望,接受这次的教训,保证今后不再重蹈覆辙。”这样的小条遍布我们家,每次我妈扫地时都能扫出几张来,有时逢到我在场还念给我听。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有些老师是够坏的,无怪乎华杨管他们叫女生的内裤呢,(老湿!就是老师!)他们深知血浓于水的道理,他们不教训你,而是教训你的家长,告诉你的家长,他们生了一个什么样的蠢货,叫你的家长丢尽脸面。这样,家长就会把愤怒成倍地再发泄到你的头上,于是,一幕幕活报剧便上演了,在夜晚,在大家劳累了一天之后,父母声泪俱下,孩子说谎保证,所有演员均声嘶力竭,精疲力尽,吵得四邻不安,当然,一家子也是鸡犬不宁。
你不要以为老师们就会请家长,学校在对付学生方面手法还多着呢。他们建立一个叫作”学校家长联系本”的东西,放学时老师签上时间,回家后家长再签一个时间,叫你放学后连厕所都来不及上,背着书包往家飞跑,更甭提在路上多看一眼小妞的屁股了。他们拆学生的信,截获上课传的小条儿,把学生分为进步的和落后的,建立各种组织,让学生们相互告密等等,总之,一切最复杂的特务手段都能在学校找到原型,如果你不迅速学会说谎,虚伪,装腔作势,乖乖听话,那你在学校就会混得像我一样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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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10月,阳光灿烂,17岁的我坐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一群傻逼在上体育课,男生在踢球,跑得浑身是汗,东倒西歪。女生在做单杠,体育老师借机在她们身上乱摸一气,怪不得单杠坏了丫冒雨抢修呢。
此刻,我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垂头丧气,心乱如麻。正茫然间,华杨远远地走过来,样子挺悠闲,他先在太阳下面站了一会儿,手里竟拿着我被老师没收的书!
一会儿,他走到我前面,坐在我身边,低下头默默看起来,看得出来,我那本黑塞的《在轮下》叫他爱不释手。
我站起来,走到阳光下面。
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几个女生手拉手去上小公园前边的厕所,她们个个神气活现,俗不可耐,一边走一边还交头接耳地讲着老师同学的坏话,一个扎小辫的丑八怪倒吸一口凉气后对同伴夸张地高声叫嚷:”刘老师还有一个外号叫臭熏鱼,这个外号主要是指他的气味!”
我感到无聊,于是又走回树下,华杨抬头看到我,对我一笑,把书举到我面前:”这是你的吧?”
我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责任编辑:龙舞天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