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又过了一个星期,在我常去的“喜洋洋”川菜馆,我碰到阿莱。当时是我和华杨两人在吃饭,一进门华杨就推了推我,往前一指,我看到在我们常坐的那个座位上,阿莱正跟一个拿手机的家伙聊天,她一定是看见我了,不然她不会对她旁边的那个家伙笑,我拉着华杨转身出了饭馆,我们俩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喝了足有十瓶酒才回家,回来的时候,路过“喜洋洋”,阿莱已经不见了。
202
过了两天,我给阿莱她们公司打电话,她已经上班了,听到是我,她用冷淡的声音对我说:“我上班呢,以后别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了。”随即挂掉。
203
那时正是上午8点半钟,我环顾我的小屋,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台灯发出可有可无的光。我躺在被窝里,起初,脑子里乱烘烘的,不久,我发现自己出汗了,我茫然钻出被窝,下了床,稀里糊涂地刷牙洗脸,紧接着,我狂热起来,开始收拾我的衣物,把它们统统塞进旅行袋中,旅行袋塞满了,就往我的鹿皮双肩背里塞,我忙碌着,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塞进包里,我打开每一个可以打开的抽屉,从里边搜寻着每一个可以带走的东西,这时候,那个决定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是的,我必须走,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叫我心碎的城市,我就是要离开这儿,离开北京,离开我所能离开的一切——厌倦,折磨,痛苦,无聊,空虚……这就是我的决定,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这么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忘掉一切。
转眼间我就走到了街上,我漫无目的地向前狂走,我不知道我的方向,身边是匆匆而过的素不相识的行人,头顶是薄薄的像一层冰似的淡淡的太阳。终于,我走累了,冷静下来,认清了方向,我在西四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炸酱面,最后决定去火车站。
北京火车站还是以往那个脏乱差的样子,人们就像地里的土豆那样乱烘烘地挤坐在一起,刺耳的高音喇叭一遍遍叫着进出站的车次,买完去厦门的车票后我把包儿放在窗台上,透过玻璃,注视着排在铁轨上的火车,在我看来,它们就像命运之手那样把人们随意抓起,又放在另一个地方。
我走到街上,走出拥挤的人群,孤零零地沿着街边走下去,天色渐渐黑了,我依然在走,夜深了,我踏在这个城市黑暗的梦中,北京,这个肮脏而美丽的庞然大物,这个叫人怦然心动的妓女,这个嘲笑一切的幽灵,此刻正安于现状地蜷伏在有着点点星光的巨大的天空之下,麻木地背负着人们纵横交错的欲望。我不知疲倦地走着,茫然地走着,直到天色大亮,上班的人们不知从哪里涌上大街,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在向这个城市告别,向我过去的生活告别,向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擦肩而过的人们告别。
我想起了以前的那首歌——《向前冲》——你一直在寻找那个能让你心碎的姑娘,她代表一种生活,也许,你会找到她,她就是你马上要走的一段路,就是你要经历的生活,走吧,别回头,一直向前冲吧!
不幸的是,这首歌却再也不能安慰我了。
第二天上午,我坐上了吼叫着启动的火车,一上车我就睡着了。
204
列车行驶在开往厦门的路上,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甚至产生了给人抛弃的念头,一忽而,我又想起了上次来南方时我们一路上连唱带跳的情景,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紧缩起来,眼睛模糊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到脸颊上,窗外是一片温柔妩媚的南国景色,那些嫩绿的稻田啦,树啦,山啦,看起来是那么亲切,仿佛正伸出绿茸茸的手掌轻轻拂去我的眼泪似的。
205
火车到了福州后我想到找苏黎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改了主意,转奔广州,在广州逛了两天,全无结果,我马不停蹄,转飞海南,在海口,我每天去一个咖啡馆闲坐,要不就躺在旅馆里看租来的武侠小说,极端无聊。
在海口呆了一个星期后,认识了一只鸡,她来自辽宁,认识她的时候,她生意清淡,每天坚持往我住的房间打电话,打得我不耐烦,就叫她过来,索然无味地性交之后,我和她一起看电视,一起吃宵夜,白天,她去兜揽别的生意,我就继续看我的武侠小说,晚上她准时而来,我就和她一齐逛街,给她买一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儿,和她混了五天,发现她有吸食毒品的恶习,我坚决把她赶出了房间。接下来是一个来自上海的漂亮姑娘,收费甚是昂贵,我们一起混了三天就不得不把她扫地出门,然后是皮肤细腻、长相欠佳的本地姑娘,没过两天我就烦了,我收拾行装,从海南又飞到成都,在那里,我情绪低落,靠吃四川小吃和漫无目的地闲逛打发没完没了的时间。
206
阿莱,我更愿意就像我们第一次接触时那样,我的双臂扶住你的肩膀,用我的额头轻轻蹭你的额头,一直到我们确认永远相互需要对方才停下。
207
12月底,我回到北京。
92年来到的钟声是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听到的,当时我喝得大醉,用脚把电视机关掉,房间里弥漫着烟草和酒的怪味,地上扔满了花生皮和各种食物的残屑,床单皱皱巴巴,被子卷成一团儿,我形似大虾,弓身曲背,头发又长又乱,忍受着从胃里翻上来的一串串恶心,在那间早已物是人非的屋子里熬过漫漫长夜。
208
为了改变一下我的恶劣心情,我买了一个外地车本和一辆旧夏利,用去6万多块钱,车到手后,大修了一通,数数剩下的钱,不到两万元了。
我打电话找到华杨,一起开车兜风,正是严冬,我把暖风开到最大,门窗紧闭,哪有一点兜风的样子!
华杨坐在我旁边,不停地摆弄车里的录音机,一盘一盘地换磁带,一盘磁带最多听一首歌,其余的时间用来找歌,我们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听着一首首没劲的歌。
华杨的工作干得不太顺心,据他说,他们经理看他总不顺眼。
车开到左安门时,华杨对我说:“哎,咱们去哪儿啊?”
我把速度放慢,趁机点上一支烟:“你说吧。”
“不知道。”
“那我就瞎开了啊。”
“你本来不就是瞎开吗?”
“想去天津吗?”
“行,就去天津吧。”
“去天津干什么?”
“没准儿到那儿就知道了。”
我把车开上京津高速公路,一脚踩下油门,车速慢慢地悠了起来,速度表指到一百三十公里时,车子有点发飘,表针在一百三十附近不停地抖动,华杨把安全带系上了。
“还能再快吗?”
我听他这么问我。
油门早已踩到底,车子像要散了似的,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被我们超过去了,接着超过了一辆黑色奔驰,很快,奔驰车就追了上来,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我看到车后尾灯闪烁,像是故意嘲笑我们,我踩住油门不放,车子发出轰鸣,我置之不理,但车子的速度已到极限,再也快不了了。
到到天津后,我和华杨找了一个小酒吧坐下喝酒,冬天的啤酒喝得人很不舒服,酒吧空气混浊,三两个穿着难看制服的服务员在桌子间转来转去,华杨问我:“记得咱们学校门前的那个小饭馆吗?”
我点点头。
“我们在那儿搞过一个乐队,叫野孩子。”
华杨看着他杯底的酒沫,轻声说。
我再次点点头,华杨已经略有醉意了。
“今天我们俩再来一次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都多大了?”
“可是,”华杨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们现在确实无家可归,”他又看了看我,“即使有家,也不想回去,是不是?”
我只好再一次点点头。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华杨忙着把手里的烟头弄灭,“野孩子!”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吹得街边的杨树哗哗作响,偶尔有汽车驶过,窄小的街道半明半暗,灯影里是树影在晃动。
我转回头,发现酒吧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所有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华杨对着冷落的街道说。
209
1月里,陆然回来了。
我和华杨在陆然那儿跟他碰了头,他在海南赶上了炒地产的一个尾巴,挣了一笔钱,眼看在海南混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就回来了。陆然变得比以前浮躁了,谈话照例在啤酒杯的偶尔碰撞中进行。
“没钱,可怜,有钱,可厌!”
说完这句话,陆然长出一口气,算是对他的海南生活的一个总结,他穿一件羊毛衫,领口敞开,一双脚在地上划来划去,见没人响应,又接了一句:“他妈的你们以后想干点什么?”
华杨此时早已倒在陆然的床上沉沉睡去。
我横躺在陆然的双人沙发里,没精打彩地盯着他的房顶,上面有一块墙皮将落未落。这天晚上,我们三个人抽了五盒烟,烧坏了陆然房间里最后一条像样的毯子,吃光了所有傍晚从饭馆带回来的剩菜。
陆然见我们不语,一个人跑到厨房煮了一碗方便面回来,趴在茶几上吃,吃着吃着突然停下来问我:“还记得我临走时说过的话吗?”
我摇摇头。
“我当时说:要么成为大款,要么死掉。”
“你说过吗?”
“说过。可惜,我既没有成为大款,又没有死掉。”
我低头不语。
“见过老X吗?”
“没有。”
“你和阿莱真的吹了?”
“吹了。”
“怎么会闹成这样?”
“瞎扯淡的事。”
“也是,所有的事都是瞎扯淡的事。”
210
过了春节之后,我和陆然合伙弄了一个野鸡公司,地点就在中关村的一个门脸儿房里,陆然买了一辆八成新的福特轿车,才跑了三万公里,可以毫不费力地开到一百六十公里没事的时候,我们经常到京津高速公路上去飞车,一边超过看着不顺眼的车,一边把音响拧到最大,一边喝放在车后座的罐装啤酒。
生意做的差强人意,到3月份一算账,除去房租水电之外,还赔了一千多块钱,我们决定不做计算机了,改弦更张,做起了广告。公司召了三个小姐,我、陆然、华杨一人嗅了一个,六个人寻欢作乐之余,四处拉广告,日子一天天混过去。
211
我的小傍肩儿叫宋明,长着一双小圆眼睛,说话声音有点像中央台的播音员邢质斌,特正式,有时她对我讲诸如上床吧之类的话我也怀疑是在播报新闻。她喜欢背一个背带长到臀部以下的书包,走路拖泥带水,性格多变,嗅她的时候我们在莫斯科餐厅吃饭,她望着高高的顶棚,把从我手里接过的半支烟在茶水杯里熄灭,看我一眼,说:“反正我现在也没有男朋友,就是你吧。”
晚上我带她回家,进门一开灯她就明戏地对我说:“开什么灯,累不累呀。”
我去洗手间洗了个澡回来,她一丝不挂地裹在被子里,我抱住她,她以播报新闻的腔调说:“今天是安全期,射里面也没事儿。”
完事后我问她:“你怀过孕吗?”
她用手捧着自己不大不小的乳房说,盯着乳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怀过一次,怎么啦?”
“没怎么,随便问问。”
“你不用担心,哪天不行我会告诉你的。瞧,”她把床头她的书包拿来,从中取出一本黑色封皮的效率手册,翻开第一页的日历给我看,“画红圈儿的是危险期,你得带避孕套。”
我接过去看了一眼,红圈儿在7月份中断了。她不等我多看,一把抢过去,又从她的包里又拿出一支红蓝两色圆珠笔在本上画了起来。我用手摸着她的肩膀问她:“7月份和前男友吹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倒挺机灵的。”
用的依然是播音员的腔调。
212
4月间的一天上午,我和宋明到首都机场等着接一个从广州来的客户,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出去,我倒退几步想看个清楚,那个身影已经钻进门口的一辆出租车走了,是阿莱。虽然她剪短了头发,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也不知她在人丛中见没见到我。
当晚,下起了雨,我心情抑郁,和宋明相对无言地在一个叫洗车的酒吧喝酒,宋明不知有什么心事,喝的异常凶猛,很快就醉得趴在桌子自言自语,我把从桌上拉起来,她说晚上想回家看看她妈,我把她送到位于新街口她们家楼下,到后座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叫起来,她极不情愿地走到外面,吸了两口冷空气,用手把脸擦一擦,又对着手哈了哈气,说:“好了。”
我问她什么好了,她告诉我,酒劲儿过去了,见我站着不动,她转回身,说:“你走吧,呆这儿干什么?”
我重新钻进汽车,宋明已经走进楼洞,我看到从一楼到四楼的楼道灯依次响起,最后又一盏盏熄灭,我重新发动汽车,开出宋明家那条胡同,左思右想不知去哪里混过晚上的时间,于是把车开到二环路上。我本想兜一圈就回去,车过了十条桥,我的疯劲儿来了,起先,我超过了前面一长串运建材的大卡车,接着,又超过了两辆出租车,偷眼一看公里表,车速已到了一百二十公里。
我开着那辆夏利在二环路上飞驰,有一阵儿,就像找死一样,专门对准前面行驶的汽车尾灯直扎过去,到近前才打轮超过,动作只要稍微慢一点就会撞个粉身碎骨,渐渐地,我喝的酒在身体上发生了作用,我感到四肢发软,于是把车速降下来,把车开到最外面一条车道上,一边开一边看着二环路两边拔地而起的建筑物。在雨中,一切都是黑漆漆的,那些建筑物有的亮着灯,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冷冰冰的机器,雨水淌下玻璃时,那些建筑被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形状狰狞,如鬼似魅。
我在二环上足足转了三圈,心情还是无法平静,我打开车窗,让冰冷的雨水冲进车里,然后把车开到三环上,我抬头向前望去,一盏盏路灯都好像是睁着询问的眼睛向我眨动似的,我又把车开到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雨水掉进我的眼睛里,半边身子已经湿透了,我把玻璃摇上,方向盘开始发抖,我也跟着抖起来,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错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去开车接阿莱的,而约定的地点却被我忘记了。当我发现这是个错觉时,伤心到了极点,差一点哭出来。我再次放慢车速,挡风玻璃上闪过上午在机场时阿莱上出租车的身影,后来,我又记起阿莱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以后我们也要有辆车,也不知那是什么时候?”
我使劲回忆阿莱这句话是在什么地方说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中一急,猛然惊醒,我辨认了半天,发现自己是在分钟寺桥上转圈,而我自己则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哪儿又有需要我的人。车子加满了油,发动机发出呜咽,刮水器在挡风玻璃上扫出一块扇形,前面一片模糊,突然,泪水流出了我的眼睛,我失声痛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开着车子,我想着阿莱飘飞的长发,想着永远也不能带着阿莱在街上兜风,想到这里,我真想对着什么东西撞上去,好忘掉这些。忽而,我又想到阿莱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叫我伤心透了。
我哭着,开着破旧的车子绕着北京一圈圈兜着圈子,像个被丢弃的鬼魂一样难过,直到感觉麻木,对一切视而不见。
213
走过前门箭楼丁字路口黑暗潮湿的地下通道,爬上楼梯,来到人行道上,各种各样的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停下,再行驶,再停下,喇叭声刺耳地响起,风吹得灰尘在空中舞动,商业街两旁各式各样的百货店、专卖店、冷饮店、快餐店门口,人们进进出出,汽车声、人声、商店里传出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叫人听了头疼欲裂。我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过月盛斋,西铁城表店,盛锡福帽店,在一个冷饮店前买了一筒可口可乐,喝了几口才发现易拉罐口上有一圈儿土,我扔了可乐筒,把嘴里剩下的半口吐到地上,继续前行,我走进前门文化用品商店,在二楼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两件网球上衣和一套运动服,为了装下这些东西,我不得不买了一个大挎包,出来后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华杨打了一个电话,叫他把车开到天坛公园西门等我,然后一起去嗑建国饭店的一家公司,他们曾答应叫我们做他们一整套CI广告,其实我们只要能拿下其中的一部分就已经不错了。打完电话屈指一算,我已经漫无目地的在街上走了3个多小时,我茫然地立在街边,看着拥挤混乱的街道,呆呆出神。
一辆出租车从我身边经过,我伸手拦住,弯身钻进车中,告诉司机去天坛。
华杨坐在我的车里在路边等我,我们在天桥吃了点东西,给宋明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在建国饭店大堂等我们,带齐资料,然后就驱车开往建国饭店,我、华杨和宋明三人一直在那里谈到傍晚公司下班,最后陆然过来拍了板,第二天,我们拿到一笔预付,支票上赫然填写着三十万元人民币。
214
声色犬马的生活就从那三十万人民币开始的。
保龄球、壁球、高尔夫球,马克西姆、香港美食城、阿静,这是白天,晚上则是酒吧、KTV以及开车兜风,公司租了一辆奔驰车,在长富宫包了两个套间,我和宋明撑着广告公司,陆然和华杨开始倒进口轿车,起初,两头做得都挺顺手,半年以后,我们由于钱款混乱,挥霍过度,公司陷入困境,陆然因为做两辆逃税车被公安部盯上了,为了捞他,从海关开始,我们一通打点,结果负债累累,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我们把公司卖掉,结束了一切。
215
公司解散后我再度陷入百无聊赖之中,华杨呆在家里没事,时常流窜到我这里,我们一起听音乐,打电子游戏,要不就到街头租录相带回来看,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一个地下乐队的演出,在墙角差点被一条伸出来的腿绊倒,正要破口大骂之余,忽然发现此人正是许久没有音讯的刘欣。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坐到墙角里,抽刘欣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大麻,抽得华杨不停地笑,特别是刘欣一说“我没钱”的时候。
216
第二天夜里我开着车,带着华杨和刘欣去位于南郊的一个酒肉朋友家打麻将,正是11月,刘欣在车里直喊热,于是把车窗打开,关上热风,他还是热得不行。到了地方,刘欣一上桌就连和了三把,可惜运气并不长久,打到天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庄严宣布:“我立了。”
217
运气是一回事,时间是另一回事。
这一段我是有时间没运气,华杨不这么看,他说我们是在混时间等运气,果真不幸被他等到了运气。快到新年时,他和刘欣到一家唱片公司去嗅一个小蜜,正碰到一帮人在那里唱歌聊天,华杨对着他想嗅的那个姑娘唱出了“我一眼看见了你的那个部位”,然后进一步发挥,唱什么“谁把你的长裙撩起,谁为你脱下内衣”,后来此歌的旋律被唱片公司的一个制作人所赏识,填了一段少男少女喜欢听的新词,华杨出了一盘磁带,一举成名,到了93年春节一过,连自由市场的小贩都会唱他那首歌了。
那首歌是刘欣写的,刘欣和华杨从此傍在一起,专心出名挣钱,远离混混世界,忙得不可开交。
218
陆然是在公司散伙后开始写小说的,以前他一直想写小说,有一天我们通电话,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他在写纯净海滩。再问下去,他倒不说了。
陆然是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写小说,窗户朝北,永远见不到太阳,陆然在窗前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窗户向外望去前面是一栋楼,挡住了一切,但陆然就能从敞开的窗外看到他的纯净海滩,就在他坐在那里倾听想象中的海涛声时,他的福特车的两个前轮被人偷走了。
告诉我这些时,陆然坐在我们楼下的护城河边的水泥护栏上,我坐在地上,他两眼盯着河水,神态安祥,抽着不带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胡子足有一个星期没刮过,头发乱糟糟的,长得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活像摇滚。
219
宋明并不常住在我那儿,她经常住在自己家里,晚上不回来。她找到广告设计的工作后精神抑郁,行色匆匆,有时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打车到我这里来瞎忙一气,然后冲进电梯下楼去上下午的班。她时常脸色蜡黄,不知是工作叫她疲于奔命还是其它的什么叫她感到沮丧,有一次看夜场电影,她在中间时间说上洗手间一趟,等我找到她时,发现她已躺在休息厅里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她才告诉我,她现在打两份工,因为她姐姐前一段精神突然失常,医药费昂贵,所以不得不拼命挣钱,我问她准备挣到什么时候,她冲我笑笑,说:“挣到像我姐姐一样为止。”
她姐姐我见过,长得比她漂亮,有一口了不起的雪白牙齿。
宋明不接受我送给她的钱。虽然她拼命工作,仍然无法支付她姐姐的医药费。
我的钱包也慢慢变空,等到还剩下一百元时,我卖掉了汽车,给了宋明二万元,叫她辞掉一份工作,她那时已累得不成人形,但她仍然告诉我,等休息一段之后就挣钱还给我,还
煞有介事地给我打了一个借条。
从3月中开始,我每天到楼下的摊儿上买一份《北京晚报》,一份《北京青年报》,在各版中间找到形形色色的招聘启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寄去简历一份,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居然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工控公司担任设计。
220
贫穷和自尊是两码事,根本就凑不到一块去,就如同富人同愚蠢一样。事实证明,再傻逼的富人也能把最聪明的穷人支得团团转。
这就是我在我们公司里看到的。
(责任编辑:龙舞天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