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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演唱很不成功,刚一开始下面就有人说太吵了,当然,这是袁敏后来告诉我们的,我们暴风骤雨似的音乐让下面以为音响设备坏了所致,一曲完毕,那些在谈生意或聊天的人不禁目瞪口呆,接着,在第二支更加放肆的音乐中,不少顾客鱼贯而出,纷纷逃之夭夭,华杨回头冲我说话,从口形上看,他在骂:“这帮傻逼!”
事实上,傻逼的是我们,晚上结账时袁敏对我们说:“如果你们再这么唱下去,我也支持不住,别摇滚了,来点别的吧。”
从第二天起我们就开始唱别的,快结束时有个醉鬼出了50元让我们唱《东方红》我们也唱了。而且,就那样一直唱了一个月。唱到最后,我们也居然对摇滚公开失去了兴趣。
122
白天,我们一般是躲在宿舍里睡觉,从凌晨四五点钟一直睡到下午二三点,睡醒后大家在一起吃东西,然后去海边游泳,混到傍晚,再吃一次,接下来就分头活动,一般是在校园里乱转,好笑的是彼此经常碰到。要不就是在宿舍里看书,到小卖部前的坑坑洼洼的破案子上打两局台球,也曾结队去本地有名的鼓浪屿玩过,可惜并没有在岛上转多久,因为在过渡时发生了叫我们气愤的事,所谓的柠檬茶事件。那天,我和华杨等一干人打起精神,坐上渡船,正在谈笑风生之际,一位甜蜜可人的小姐给我们一人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淡黄色的柠檬茶,我们就喝了,平均每人刚喝一口左右,一个彪形大汉就走过来收茶钱,我们左顾右盼,发现周围那些人都没有动杯子,原来这是个圈套,讨厌的是,那杯茶钱贵得叫人心里非常不痛快,这种不痛快又叫我们对鼓浪屿完全没有一点好印象,于是我们上岸后就对准一个有碰碰车的游乐场走去,在那里我们六个人彼此一通乱撞,直至把那杯柠檬茶的事撞到九霄云外之后,才一窝蜂返回厦大。至于鼓浪屿到底什么样子是谁也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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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嗅到本地姑娘的是陆然,姑娘是我们所在的那个歌厅的一个小妞,长得眉清目秀,在歌厅她担任领座员,就是把客人从门口领到座位上,然后问人家“您需要什么”,我想陆然是把他的真实需要告诉了她,不久,剩下的人也都堂而皇之地开始跟歌厅里的其它姑娘约会起来,地点是位于厦大北部的“情人谷”,几乎在同一天,我们在那条山谷里摸到了姑娘们的乳房。这是发生在我们到达厦门10天左右的事情,之所以这么顺手,是因为那些厦门姑娘相互攀比,有一个敢他人就都敢,由于陆然开了一个好头,于是我们的得手就显得过分轻而易举,于是歌厅下班后,我们这一队人就一路迤逦穿过厦门的街道,大摇大摆地带着姑娘们招摇过市,有时去海边的茶座喝茶吃橄榄,有时就在校园里散步,有时是回到宿舍瞎忙,当然,这得看情况而定。
跟我在一起的是苏黎,我们俩常常下午在一起游泳,晚上到海边去聊天,从厦大后门出去向西走不远是一座小山,翻过山就是海边的防波堤,山角下到防波堤之间有一座木头搭的废弃的了望塔,我们经常爬到那上面去,我在上面喝啤酒抽烟,她就坐身边,头靠在我身上跟我说话,跟我谈李昂写的《杀夫》或是龙应台的散文,以及她所读过的其它书籍,大半是港台小说,可惜我在那方面水平低得可怜,所以只好洗耳恭听,往往讲十几分钟我就把手伸进她的胸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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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醒得有些晚,睁开眼发现那些人已经走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洗了一下脸,带上游泳裤和毛巾,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个面包,边吃边走向海边,到了那里面包刚好吃完,我走进更衣室换上游泳裤,存上衣服,来到海边,此时阳光把沙滩晒得滚烫,带着咸味的海风扫过蓝色的海面,我们乐队的一伙人果真都在那里。
隔着刘欣我看见苏黎假装没看见我,正在和辛小野跪在地上吹一个塑料船,我冲过去拉着她就往海里跑,她跟在我后面一边跑一边咯咯直笑,我们跃入水中,向远处游去,大家在后面使劲起哄,我在海水将将够到脖子的地方停下来,抱住她接吻,苦涩的海水灌进我们嘴里,我站立在水中,她把双腿盘在我的腰上,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看到海水顺着她的脸上流下来。
“好吗?”我问。
她点点头,我们扎入水中,把岸上杂沓的起哄声丢到一边,我们慢慢游着,只要我们双目相向,就会忍不住接吻。
等我们游回到沙滩上时,刘欣华杨他们早已走了,淡黄色的空空的沙滩上除了几行脚印外什么也没有,我到入口处的小商店买了两瓶雪碧,顺手买了一盒烟,苏黎身上披着一条浴巾,我们坐到一片树荫下喝雪碧,背后是长长的防波堤,前面是暗蓝色的大海,海风吹来时带着大海的腥味,苏黎的头发飞扬在空中,煞是好看。我们一直坐在那儿喝完雪碧,让风把我们身上的海水吹干,然后去退了瓶子,换好衣服,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眺望大海,我点着一支烟,听苏黎讲厦门的一切,起初,她讲的很激动,后来讲累了,声调慢慢低下来,她靠在我身上,裙子一直盖住脚,不时地用脚踢一踢裙子下摆。
我把她的头发撩到脑后,因为她说话时,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整张脸。
我问她:“想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
一时间,我们竟相对无言。
这时有艘轮船从前面的海面上驶过,汽笛长鸣,我不觉抬头看去,船顶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汽笛声在小小的海湾里回荡,我转过头,发觉苏黎在看我。
她问我:“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呗。”
“看见船是不是想走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挺好看的。”
“不就是破船吗,我早就看腻了,从小我就见到它们,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变化。”
她忽然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从一生下来就住在厦门,小学、中学、高中、大学都是在厦门,这儿四季长青,永远不变,都快把我闷死了,告诉你吧,我讨厌这儿。”
我拉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把她的手攥紧,扭过头去,不看她,因为我知道,她正仰着头在看我。
“游泳的时候,我可没想这么多,”她还在不停说下去,“我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拉拉她的手,“我喜欢厦门。”
“是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也许吧。”
“你们会再来吗?”
“我也说不上来,谁知道呀。”
“是啊。”
“再来时一定看看你,那时候你没准已经成家了。”
“但愿你别那时候来。”
“那什么时候来呢?”
“早点来。”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钻进我的怀里,我搂紧她,海水翻动的声音不断传来,太阳已经移到我们身后,光线直射在对面的礁石上,有点晃眼,脚下的石头被我一蹬,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苏黎闭上眼睛又睁开,腾出一只手来弄弄头发,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瞳仁里有个小光点,她扭动身躯,为了靠我靠得舒服一些,然后对我说:“你愿意在北京等我吗?”
她停了停,看着我的表情。
我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我毕业以后去找你,你说这主意怎么样?”
“行,不错。”
“我是后年毕业,大概在八九月份,那时候北京冷吗?”
“不冷。”
“那我穿上仔衣仔裤去就行了。”
“对。”
“我还要带一个大背包,把我要带的其它东西都装在里面。”
“你要带些什么?”
“带上录音机路上听,几盘磁带,一个水杯,毛巾,肥皂,一些钱,一包橄榄,我在路上吃一半,咱们俩见面后一起吃另一半,行吗?”
“但愿你别路上一馋把我的那半也吃了。”
“放心吧,我不会的。”
“我放心了。”
“可是——”
“什么?”
“我要是找不着你怎么办?”
“不会的。”
“你要是另有新欢呢?”
“那你就直接找别人。”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哎,我问你,两年以后,我们经历了好多曲曲折折,好不容易见面了,你说,第一件事我们做什么?”
“上床。”
“然后呢?”
“再来一次。”
“再然后呢?”
“如果有劲的话,就……”
“再来一次!”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那时候,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是在火车站呀。”
“那我们就假装互不相识,我走到路边,你就跟着我,我打一辆车,你问也不问就上去,最后终于回到我的小屋,我先进去,你也一个箭步闪进来,随手插上门,突然,我们就——”
“一起上床!”
“对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呢?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好好,正经的是,我要先吻你。”
她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呢?”
“抱着你,拉着你的手,跟你说话。”
“然后呢?”
“然后我就摸你的头发。”
“然后呢?”
“我凑近你,在你耳边轻声说‘快点,咱们快上床吧。’”
“讨厌,我不听了。”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上床前说些什么。”
“现在就想听?”
“嗯。”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125
演出当然是一天也不能少的,通常我们几个人往台上一站就算演出开始了,一般唱三至五首歌下来休息一会儿,半个小时以后再上去唱,如此反复,一直到客人渐渐零落即告结束。每天我们大约能够收到100到200元小费,全部放在陆然那里,补助15元按天发到每人手中,加上厦门的东西便宜,对于我们这些一个月从家里最多领出100元的学生来讲应该是足够了,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大约唱到第三个星期,徐通开始跟华杨嘟囔说钱不够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根本没花什么钱,只不过想分陆然手里那笔钱罢了。于是陆然在一个晚上把大家叫到一起,商量他手里那笔钱的用途,按陆然的主张是买一些新乐器之类的设备,于是又引出买设备算谁的这个问题,起初,碍于情面,大家都没怎么说,后来,在这件事上,刘欣徐通跟陆然吵翻了,大家都说了一些很难叫彼此以后能够原谅对方的话,我是最先离开那个叫人扫兴的小屋的,等我找到苏黎并在海边转了一圈回来,发现宿舍里就剩下华杨一人在看书,他告诉我,辛小野去剪头发了,其余的人不欢而散,华杨抓过一把钱,往我面前一扔,说:“分赃了,这是你的,真没劲。”说完就接着看他的书。
那天晚上,陆然没有回来。
126
第二天晚上,从歌厅出来后,我在厦大后面的海滩上找到了陆然。他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海水冲到他脚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住,他手里抓着一瓶啤酒,另一只手上拿着烟,海风挺大,不时有一两个火星飞到空中,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沙滩很凉爽,远处的月亮破云而出,云彩的边缘闪着银光,可以看到月亮在云层中缓缓地穿行。我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啤酒,在他背后点燃一支烟,他对我说:“看到了吧,一切事情的结果都是坏事,这是谁也无能为力的。”
随即,双眼望向前方,不再说话。我陪着他默默坐着,一直坐到把啤酒喝完。
那一夜,他坚持呆在沙滩上,半夜,海风渐渐小了,我们抽完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扔进海水里,踉踉跄跄地沿着沙滩往回走,月色中,一层层冲上沙滩的海水组成了一条条白色的长线,白天淹没在海水下面的礁石露出海面,形态峥嵘,脚下的沙土湿湿地粘在鞋底,陆然和我走进厦大,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两排路灯发出黄色的光,我们来到宿舍前的台阶上,陆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以前的那个乐队就是这么散的,有的乐队是因为穷而解散,更多的乐队却是因为挣到钱而分手,总之这都是一回事,妈的,反正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我懂得他在说什么。
真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没什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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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乘第二天早晨6点多钟的轮船走了,下午,一觉醒来,我发现他在我枕边留下的条子,那是我们最后几天演唱,华杨和辛小野打算坐轮船到上海,从上海坐火车回北京,徐通和刘欣想先坐长途车到福州,然后再倒火车回去,我并不想那么着急回北京去赶开学,于是我们一帮人就分成三路,我留在厦门,辛小野对此举动非常生气,平时她和阿莱的关系不错,一见到我真的和苏黎混到了一起心里不痛快,但我知道,她是不会把这边的事告诉阿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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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我又在厦门住了一个星期,跟苏黎告别时她眼圈通红。那是一个清晨,她送我到码头,我跟着人流走上甲板,在船舷上,我看见她站在码头上孤零零地向我挥手,忽然,她一转身,走了。
我在船上睡了一个白天,夜里,海上刮起了风,船被弄得左摇右晃,我所坐的五等舱里到处是一股呛人的溲味儿,我夹着凉席和被子走上甲板,潮湿和猛烈的海风掠过船体,四周一片漆黑,黑暗的海水翻腾不息,涛声滚滚,头顶是浓重的乌云,轮船上的灯光显得异常微弱,船在海中就如同一支被丢进沸水里的火柴棍一样,我坐在船头前面的甲板上,海风从我头顶上掠过。
这次虎头蛇尾的厦门之行,对于我就犹如看了一场乏味的夜场电影,虽然我坚持着看到最后,但丝毫无补于电影的乏味,只不过散场时心情有些沮丧罢了。
后来我想到了北京,想到了我的家,想到了关心我的阿莱,这些东西从远远的地方向我飘来,竟然恍如隔世。
不幸的是,我要面对的正是这些东西,它同时是我的安慰和烦恼。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在四周黑云的掩映下,那轮圆圆的新月就如同一颗吊在半空中的柠檬,发出桔黄的清光,它默默地注视着还在荡动的大海和这艘缓缓向前移动的轮船。此时,我已经抽完整整一包肯特牌香烟,并喝光了瓶中最后一口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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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年9月份我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升入大学三年级,课程进入了专业范畴,因此学业变得简单稀松,班里的同学开始显得疲塌散漫,每天在课堂上听讲的人数直线下降,据说有的班出过一对一的情况,也就是老师夹着讲义来到课堂,发现下面仅有一个同学在等待她传授知识。随之而来的是全面涣散,宿舍里打麻将的灯火彻夜不息,虽然赌注小得可怜,甚至用饭票这种只能在学校流通的通货支付。异性求偶现象也颇为普遍,此外小偷小摸现象也层出不穷,总之,一切都是老样子。
乐队自从厦门回来之后再没有活动过,眼看着云散风流了,陆然和我们失去了联系,华杨和刘欣在东直门附近的一个歌厅找到了一个每晚去唱歌的工作,我们仨有时在一起聚聚,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各混各的。
有一次,我和华杨刘欣三个人在一家饭馆吃饭,刘欣带来一个长相风尘的姑娘,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最近他特别爱听一盘李宗盛的专辑,叫做《生命中的精灵》,一天夜里,刘欣和风尘姑娘边听李宗盛边乱搞,李宗盛在唱完最后一首歌时说道,“现在A面的歌唱完了,请翻面。"听罢这句话,正在乱搞中的刘欣停下手来,用两条小胳膊把身体撑在空中,对下面的风尘姑娘说:“你没听李宗盛说嘛——该翻面儿了。"
听到这里,我们哈哈大笑,风尘姑娘劈手给了刘欣一记耳光,骂道:“这事儿也说,你要不要脸啊。"
那段时间,我很少去学校上课,在家里看看小说和录相,日子过的甚是无聊,阿莱专心于学习英语,通常往返于学校和英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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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底的一天傍晚,我正坐在家里看一盘叫做《桂河大桥》的录相,阿莱推门进来,满脸怒色,把我的房门钥匙和一封拆开的信往桌上咣地一扔,她随身带来两个大包,一语不发地开始收拾她的东西,我抽出信封里的信一看,是苏黎寄来的,信写的缠绵悱恻,甚至中间还有一段性描写,我抬起头,想对阿莱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阿莱见我嘴唇一动,立刻说:“别跟我说话,我不想听。”然后回过头去,把一盘她的磁带“当”地扔进包里。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阿莱收拾东西,阿莱看也不看我一眼,她先把墙上她贴的东西通通撕下,又到衣橱里把她的衣服装了满满一大包,然后到书架上挑她的书,偶尔,我们的目光相遇,我发现她眼中泪光闪闪,往包里装东西时肩膀抖动。
我无言以对,不忍再看下去,于是走出屋门,乘电梯下了楼,在楼下的安定门桥上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去华杨他们唱歌的那个歌厅去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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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华杨还没到,我坐在下面喝着啤酒等他们,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还没来,一个小姐告诉我,他们一般9点钟才来,我看看表,7点1刻,于是在吧台呼了一下陆然,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回,于是结账出来,我先到歌厅对面的一个游戏机房去玩了一会儿电子游戏,站得两腿酸麻才走出来。
那时正是8点20,我犹豫了一下,便毫无目的地向南走下去,经过工体,再向南,走过东大桥,一直走到永安里,在那儿,我坐在长安街边上喝了一听啤酒,然后步行到建国门桥,从那里,我再向南走,稀里糊涂地走到龙潭湖公园,天黑下来,我又走了一段,前面是护城河,我顺着河堤冲下去,一头扎进河中,游到河对岸,我爬上岸,就倒在那儿,筋疲力尽。我闭上眼睛,耳边传来马路上的来往车声,再细听,还夹杂着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坐起来,头脑一片混乱,身上是河水的泥腥味儿,从小腿到鞋上粘满了淤泥,我走上大堤,沿着护城河岸一直向南走,那时我浑身冰冷,绵软无力,可我就像故意折磨自己似的没完没了地走,到左安门,我走不动了,在一个马上就要关门的小店里买了两盒烟,三瓶啤酒,然后回到河边,靠在一棵柳树上,看着反射着路灯光的河水出神,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嘴里是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我把这股味道用啤酒冲进肚里。
那一夜,我头脑空空如也,神色麻木,三个空酒瓶被我依次扔进河里,烟也抽完了,鞋里的水到天亮也没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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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你是我的黄色蝴蝶,你是我的神奇仙境,你是我的最后一颗泪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所珍藏的最好的礼物,你是我想游到的最后的此岸或彼岸,你消失了,我也就迷失在茫茫的痛苦中,前后左右,一片混沌,我叫喊而不知所云,我存在而无所适从,我追忆而无可奈何,我空虚而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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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莱分手后三个星期,表面上,我渐渐一切恢复正常。在学校,我和她在食堂门口碰到过两次,彼此低头而过,如同路人。后来我再也不去食堂吃饭了。苏黎的信又接到一封,我没有回,看也没看就扔进字纸篓,听辛小野说阿莱托福考了610分,正在申请出国留学。我万念俱灰,以看小说和下围棋打发时间,夜半常常四处游荡,心情大致恶劣得无可救药。在一次打麻将中,因为一点小事把一个同学打得三根肋骨骨折,被学校又处分了一次,若不是父亲和学校校长有点私交就给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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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间,华杨换了一个歌厅,把我也介绍过去,在那里弹贝司,陆然依旧没有下落,我和华杨去过他们学校一次,得知他已经退学了,到他们家去找他,据他父母说,他去了海南,每个月向家里寄一封信,上书“我一切均好,不必挂念”,信中没有留他在海南的地址。
期末考试,我和华杨又去偷了卷子,给阿莱带了一套,阿莱谢了华杨,没有提我半个字。考试过去之后,是一个无聊的寒假,如果没有烟和啤酒,我真不知如何才能混过去。阿莱走时,落在我那里一些东西,我把它集中起来,放在一个纸箱子里,推到床下,包括她在自由市场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厨房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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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无意间在抽屉最里面翻到一张纸,上面是心细如针的阿莱记的流水账,年代久远,看起来却又使往事历历在目,令人百感交集。那时我和阿莱刚好不久,她每月的零花钱像其它人一样,是17元,加上她每月从家里领的80元生活费,共97元,那是她一个月的全部收入。
流水账分为两栏,上栏注明是“我”,指的是阿莱,下面记到——发卡一支,0.7元(原来的那个做爱时弄坏了)。饭票30元。
下栏是“他”,想必指我,下面记到——
1.一个牙刷0.35元(上月他的牙刷被当成了鞋刷,现在他的牙黄如玉米豆,叫人不得不怀疑是否两者已经混用了)。
2.两个法式面包1.5元(真难吃)。
3.三条内裤5元(他原来的松紧带断了)。
4.西直门饭馆一顿饭17.4元(华杨、刘欣、辛小野、我、他)。
5.两包中南海3元(他又在垃圾堆里捡烟头了)。
6.西装鸡豆腐青菜花生米洗碗丝巾共17.2元(自由市场的菜价又涨了)。
7.美术馆门票二张4元(不值)。
8.一把梳子1.2元(原来那把找不着了)。
9.羽毛球四个共12.8元(现已全部打坏)。
10.半斤橄榄2.5元(我们都爱吃)。
11.天安门扔烟头罚款5元(丢人)。
共计100.65元,超支3.65元,卖啤酒瓶20个,每个0.2元。
一个月过去了。
阿莱88.4.1
136
一天,我在自由市场买了两对兔子,据说一年以后,兔子就会多得连屋子里都放不下了。为那四只兔子,我把周边邻居的过冬白菜偷了个一干二净,含辛茹苦地把它们喂了4个多月,从第二个月左右便人工对兔子实行性挑逗,晚些时候又多次给它们人工授精,鼓励它们乱交杂交,多生多育,眼巴巴地盼望第一窝小兔尽快问世,每只兔子长到快两斤时,有一个到我这里来打麻将的家住农村的同学告诉我,那四只全是公兔!
兔子的下场是有一次我和同学在我那里打麻将,那一夜运气出奇的坏,13个小时中我只胡了4次,天蒙蒙亮输到无钱可输时,便把兔子以每只6元的价格输给了那帮人,他们拎着兔子的两只耳朵把兔子带回学校,就在宿舍里杀掉吃了。
那帮人走后,我打开窗子,把兔子的残留物扫了个一干二净,在地上喷了清洁净,窗户开了整整一个星期,兔子味仍未完全消散,这是发生在和阿莱分手后的事情。
137
和阿莱分手后,我习惯于把事情记成是和阿莱分手前或分手后的,具体时间却只能模糊地推算,这充分说明这件事对于我的重要性,本能上我故意回避这件事,在校园里,阿莱背着书包的身影不止一次从我面前晃过,有一次,我远远地听到过她的笑声,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生肩并肩地走在学校通往图书馆的甬道上,这一切,叫我只能咬紧牙关,佯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事实上,仅仅是阿莱这个名字也叫我能感到尖锐的痛楚,这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我说过,我不想叫别人看出我感到难过,因为阿莱说过,“那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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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辛小野说阿莱没有对别人谈起过我,就像我没有向别人谈起过她一样,表面上看,她还和过去一样活泼开朗,也许比以前更加迷人,惟一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在歌厅,我有时经常故意凑到辛小野那里逗她说话,内心深处,我想从她那里得到关于阿莱的只言片语,但又怕她说起阿莱,总之,阿莱在我的生活中仍旧无处不在,我要说的是,阿莱走后我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想从这个名字中摆脱出来,我甚至每天早晨去跑步。
有一天深夜,我在校园里漫步,那天有一轮清澈无比的月亮,我躺在草地上,心里暗暗发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誓——一直盯住它,直到它消失,我就是那么做的,我盯着那轮月亮,眼睛一眨不眨,慢慢地,泪水顺着眼角淌下,直到干涸。
月亮孤独地穿行于天地云朵之间,那一夜,月亮总是挂在天际,绕过准备掩盖它的一片片云彩,静静地与我对视,终于,有一片黑云马上就要接近它了,渐渐地把它盖住了,这中间,我眨了一下,等我再次睁开,月亮不见了,忽然,我脸上一凉,用手触摸,是滴水渍,我把手指伸进嘴里,味道是咸的,由此我推断,那是阿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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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一个漫长而又无可奈何的冬季,90年4月,春天来了。起初,天上总是堆积着一些灰蒙蒙的云层,风沙过后,天开始变得晴朗,气温缓缓上升,校园里的杏树长出绿叶,我每天晚上在歌厅演奏的酬金涨到30元。我买了一套菲立浦组合音响,又去唱片店买了一堆唱片和磁带,没事时就让音响开着。
书店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买了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和《硬汉不跳舞》,买了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在中国书店的旧书市花了两元钱买了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一本《二十二条军规》,这些书都是我以每天一本的速度读完的,另外,我还通读了所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中的《天龙八部》我看了两遍。我读小说的方法是这样的,从第一页开始读起,每一段的前两句如果没劲就跳过去,接着往下读。
每天我的作息时间是这样的:早晨7点左右起床,跑步半小时,然后到食堂吃饭,然后上课,在课堂上看小说。中午饭后回家听音乐看小说,晚上7点钟左右出发去歌厅,大约11点和华杨一同回学校就寝。
如此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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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罗列一下这一段发生的事情。
华杨和辛小野在一个月前因为辛小野可能怀孕忧心忡忡地过了十几天,结果辛小野到医院做了一次人流后一切照常,华杨在此之后多了一句跟辛小野吵嘴时威胁用语——“我让你肚子里长小人儿!”
刘欣又嗅到一个面似烧鸡的村儿蜜,他自己颇为得意,为那个姑娘买了价值大约一千元的首饰衣物,俩人共性交两次,姑娘便不知去向,折合当时的行情,比嫖妓还贵。
徐通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李唯和我下的五十七盘围棋中我胜了三十七盘。
(责任编辑:龙舞天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