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一天,上《数理统计》时我百无聊赖地算了一道题:中国大约有5亿男性,设每人的阴茎长度约为7厘米,如果连在一起达3万5千公里,可以操到美国任何一个小妞,乘以一个勃起系数1.2,那么就是4万1千公里,绕地球一圈后仍可对本国的任意小妞实施性攻击。考虑到本国仍有数量对等的女性,试想一个长达4万公里的阴茎操进一个长达4万公里的阴道,那将是一个多么耸人听闻的动作,可这个动作在地球上每晚都得重复多次,只不过化成以8厘米为一长度单位而单独进行罢了。
用统计的下流思想考虑问题有时就是这样的。
142
一天晚上,在歌厅弹完琴后我在后面乱糟糟的休息室遇到一个小喇,她问我堆放在墙边的一箱打开的可乐能不能喝,我顺手从箱中拿出一筒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去打开后喝了,这时经理正好进来,问那个女孩是谁,女孩说找人,说了半天才明白是找歌厅半个月前开除的一个打工的姑娘,经理叫她离开这里,正好我也要走,就和她一同出去,我走到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女孩凑过来跟我搭话,原来她想在那个歌厅找个工作,想请我帮着说一下,我告诉她,这种事我恐怕帮不上忙,她长得有点小姿色,于是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点东西,她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在附近一家饭馆吃了顿饭,边吃边聊,出了饭馆已经是半夜11点半了,公共汽车的末班车正好开走,于是我打了一辆车,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她说行。
我们一起回到我那儿,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直看得两人哈欠连天,我去厨房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对她说:“洗洗睡吧。”
她走到床边,站在那儿,面对我,把头发向脑后一拢,当着我的面把腰带啪地紧了一扣,然后说:“关灯吧,今儿晚上,上半身随便,下半身甭想!”
说罢,把鞋一踢上了床,脸冲墙,顾自睡去。我只好睡到她旁边,那一夜什么也不曾发生,即使她的上半身我也没有随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类似这种艳遇还是少来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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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旬,我突然收到陆然的来信。
陆然的一摞信是通过他父亲转给我的,夹在一个大包裹里从海南寄过来,包裹里还有一些书和生活用品,信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包着,上面写着“请转交周文,电话是4261359”,字迹零乱不堪,据他父亲说,他已经很久没给家里写信了,他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去取那个牛皮纸口袋,他并没有拆开,只是叮嘱我,如果里面有什么陆然的消息请及时转告他,他们一家都很惦记他,他父亲为了找陆然曾经去过一趟海南,查遍那里的所有旅馆也没找到他。
144
下面是陆然的信。〖HTF〗〖GK2!〗
周文:你好。
“告诉我,幸福的开端在哪里?”我这么问自己,那是我走在一条田埂上所做的胡思乱想,两旁是刚刚收割的秋天的稻田,目光的尽头都是金黄金黄的颜色,田里有一些拾麦穗的农家小孩,他们远远地用好奇而羞涩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裤子不管原来是什么颜色,现在看上去一律呈土色,田里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它们时而远远地飞去,一会儿又飞回来。但距离我和孩子们都很远,刚一走近,它们就一轰而起冲向天空,我还看到一只田鼠,它长着灰溜溜的皮毛,但跑动起来迅捷无比,一闪就从一条田埂间溜得不见了踪影。田里东一堆西一堆地摆放着许多稻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土地和谐地接触着,仿佛它们不是人工堆放的,而是天然就长在那里的。现在是上午,阳光把我从一堆稻草中叫醒了,我的表早就停了,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时间,昨天夜里,我就把自己陷在稻草里,彻夜未眠,我望着头顶上晴朗的天空,注视着那一颗颗神秘莫测的星星,星星多得无法计数,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只要你盯住一个地方仔细看,你就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星星,直到你眩晕,眨一下眼,立刻,它们都消失了,是的,你不可能发现所有的星星,我知道,我看到的都是几百万光年前的幻影,至于它们现在怎样了,我说不上来,但有一阵儿,我确实眨着贪婪的双眼在吞噬它们,这些不可琢磨的幻影,这些可望不可及的光芒,它们像我们一样在宇宙里飘荡,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因由和结果,我想着它们,看着它们,直到觉出稻草里的潮湿,忽而,我又想到美丽的村姑,我把头钻出草堆,希望她们之中的谁会来和我约会,后来我觉得有些饿了,终于朦胧睡去,清晨我曾醒过一回,但四周太静了,我很快又睡去了。
我设法靠近那些小孩,向他们问路,并试图让他们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吃的,他们起初默不作声,像是不懂我的意思,但轮到他们说话时,我又糊涂了,因为我一句也没听懂,不过,没用多久,一切都解决了,我被领进村子,现在我写这封信就多亏了其中的一个小孩,他把我领到他们家,我吃了东西,于是,我又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幸福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想我现在就有了一个答案。因为我寻找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但我知道,我的答案不久就要改变,从我现在过的流浪生活所提供的经验告诉我,我已经找不到确定的东西了。
记得吗?我们曾经疯狂地主张毁灭一切,毁灭使我们感到无所适从的一切,现在我懂得了,我们什么也毁灭不了,除了我们自己,你要是像我一样在旷野里呆过你就会懂得,这山、这水、这大地,是绝对的、永恒的东西,你会有这种感觉,它们永远长存、实实在在,分量沉重,不可改变。
以前,我认为我们,所有的我们,包括那些曾经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和将来的我们,是一些怀着梦想,扇动着破烂的翅膀妄想飞到云端的傻瓜,是一些特别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们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几个,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
就在刚才,我吃了饱饱的一顿,两碗米饭,一盘咸菜,现在我想睡觉了,虽然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是,我还是睡吧,因为油灯已经快用完了。〖HT〗〖HK〗
145
这是另一封信。〖HTF〗〖GK2!〗
周文:
我无法收到你的消息,我没有地址,我在奔波,在寻找,毫无目的,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在找生活的秘密,我在观察别人的生活,我在天空和土地间制造我的幻想,但是我错了,我发现了很多东西,每一次都令我兴奋,但不久,我感到我发现得越多我反而越痛苦,因为世界的秘密随着每次发现反而距我越来越远,也许它就埋藏在我身边,而我却无法触摸。
刚刚我写了一首诗,讲的是关于一只死在沙丘之巅的美人鱼,我写到它神秘的死,写到了泥土之中的爱情,那些在岩浆之中紧紧拥抱的情人以及他们石化了的接吻和深沉广阔的激情,我写了泥沙之中留下的泪痕和开在泥沙深处的花朵,那些年代久远却和我们并存的灵魂——写到这里我不禁想,也许我真是个疯狂而过时的浪漫主义者?
这片树林就座落在村庄旁,不久以后我就要到达那里,并从那里接近城市,我就在这树边给你写信。
到处都很潮湿,露水把一切都弄得生机勃勃,美丽清新,这露水要到下午才能完全褪尽,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处在一种亢奋而疲惫的状态中,一直十几天了,我饥一顿饱一顿地沿着这条河向上游走去,但我已决定离开这条河奔向城市了。
我的朋友,我应向你谈一谈美的东西,谈一谈水中的泡沫,但是我还是最想告诉你们,我想念你们,想念那个可怜巴巴的穷乐队,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在干什么,我一会儿就要捉几条鱼当一天的粮食,我得出发了,因为我还要不停地赶路。〖HT〗〖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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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又一封信。〖HTF〗〖GK2!〗
周文:你好!
你知道我在哪儿,你又在哪儿?
世界上有很多角落,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地方,我想说的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的兴趣实在广博,也实在易变。以前我对周围的人感兴趣,我偷偷地研究他们,现在我宁愿忘记他们我的电池用光了,小收音机不能听了,我把它送给了我的房东,现在我与外界的惟一联系也中断了,我还有一个星期的生活费,花完这笔钱我就得自己挣了。
说老实话,我很孤独,也很疲倦,这主要是指心灵上的,现在我渐渐地丧失了行动的目的,也就是,我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是来找什么的,有时候我竟觉得了解太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会厌倦,在厌倦中忘记梦想,这很可怕,不是吗?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那就是我们最恐惧的事就是离开人群。两星期前,我开始沿着一条小河往上游走,整整十二天,我没有看到一个人,那时候,我真是绝望得可以,我发誓再不向荒凉地带走,因为那样我的神经受不了,我想我在人群中我是不怕死的,但是一想到我在荒野中孤零零的死去却叫我受不了。
你一定会问我离开你们几个月了,我都干了些什么,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起初我像个观光客一样边走边瞧,后来钱花完了,只能自己设法养活自己,我被别人骗过,也骗过别人,还要过饭,现在我面临的是,无论如何,在冬季到来之前,我必须得有一定的积蓄,或者找到一个住处。〖HT〗〖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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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封信是这么写的——〖HTF〗〖GK2!〗
周文:你好!
就我现在的情况来说,给你写信是非常困难的,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时间,相反,我有很多时间是闲暇的,但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如果你整天生活在一闪即逝的人群中,而你对他们又缺乏好奇心,那么你对讲他们是没有兴趣的,有时,有意无意中,你会思考他们,从中发现一些人类本性中的东西。
不是吹嘘,我现在多少学到一些与人相处的诀窍。我认识了很多人,但又很快地忘掉了他们,因为这些人彼此都很相似,我走的地方、认识的人越多就越感到这点。
前两天,我被那个卖早点的老头儿轰到了街上,因为我给了一个残废孩子三个小包子,那老头是我的老板,他告诉我,那小孩一直靠他折掉的双腿骗钱,说我把他的钱白白往水里扔,我非常气愤,卷起铺盖走到街上,开始恨所有的一切,老板,顾客,甚至那个残废小孩子,因为我不知道谁还会要我去工作。突然间,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出来?你要找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运,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在干什么?只是看看吗?这时候我怀疑自己出来是否错了,这也是在我倒霉的时候常常问自己的问题。
不要打听我在哪儿,我们灰飞烟灭的乐队,我们的快乐生活,我们曾经天真地谈论过的话题,这些东西现在离我是那么遥远,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触及它们了。
不要怪我没给你讲我遇到的奇闻逸事,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那时候我们会一年也不睡一分钟,一直聊我们各自的生活,我会统统地把它们倒给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听,现在,它们离我太近了,写起来让人烦。〖HT〗〖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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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带他写的一段奇怪的文字。
〖HTF〗〖GK2!〗
走出监狱之后,他进入了荒野,那里没有人迹,他成为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了。这自由是如此之大,大得他没有办法接受,这反而使他觉得陌生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堆泡沫,溶于水之后渐渐碎灭,以至于认不出自己了。荒野给了他自由,同时也夺走了他的一切,还给他虚无,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起初,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想到整个人类都是孤独的。
他走上一座小山,从那儿远远地眺望人类,然后,他渐渐走近人类,注视着他们,注视着那座玻璃监狱,监狱在一天天生长着,向四周蔓延,他看到人们在里面接受种种苦难和刑罚。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监狱竟然没有一个看守,但是人们宁愿像蜜蜂一样挤成一团,也不愿离开,他听到人类的啜泣声,也听到笑声,还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向他滚滚而来,湮没了他的眼睛,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他重新回到监狱,立即被人们打得血肉模糊,可他并不在乎,他忍受着,直到这痛苦的感觉发酵成一点一滴的喜悦。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罪孽,所以他接受了刑罚,他的喜悦来自于他摆脱了自由,重新受苦,但他认为,他的寂寞也得到了安慰。
但他也感到了厌倦,终于,他第二次走出了监狱,这一次,不是因为梦想、激情或自由,而是因为渗入骨髓的厌倦,这一次,他理解了孤独的可怕,他靠在监狱旁,变成了岩石,他的生命被内在的空虚瓦解了,他闭上眼睛,忍受着时间的蛀咬,他不再思考了,没有多久,他就风蚀成尘土,被生长的监狱吞进了肚里。〖HT〗〖HK〗
149
一天下午,阿莱忽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样敲门进来,把背包往桌上咣地一扔,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正对我满腹狐疑的目光,拉过把椅子坐下,一口气把水喝完,问我:“有没有奥尔夫的《博伊伦之歌》?”
我摇摇头。
“那有没有莫扎特的《第21号钢琴协奏曲》?”
“有莫扎特的,可不知是不是21号钢琴协奏曲?”
我动手翻动抽屉里的磁带,又去找放在写字台下面的唱片和几盘激光唱盘,慌手慌脚。
“有没有布鲁克纳的《第五交响曲》?”
我从写字台下绝望地直起身来:“没有。”
“那有什么?”
“有一盘臭了街的肯尼G的《回家》。”
“别那么酸好不好?”
“还想听什么,我一会儿出去一并买来。”
“算了,就听那盘臭了街的《回家》吧。”
我从抽屉里找出那盘肯尼G的萨克斯管的专辑,放进带仓,按动PLAY键,一段熟悉的旋律从音箱中飘然而出。我回到座位上,点上一支烟,喝了阿莱杯子里的一口水,冲她笑笑。
阿莱皱皱眉头,断然宣称:“这是讨好的笑。”说罢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饿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一起出去吃点东西?”
我假装收拾一下乱得叫人无法目睹的桌面,跟随阿莱下了楼,走近不远处的一家新近开的快餐店,叫了两份牛肉面,要了一份酸辣黄瓜,一份牛肉,一份花生米,一杯扎啤和一筒可乐,和阿莱对面坐下,默默吃光。
付账时我发现忘了带钱包,阿莱把钱付了。
然后,我们一齐往我家的方向走,过马路时阿莱说:“去自由市场买点东西吧,你的冰箱空了。”
我们一起去自由市场,阿莱以她惯有的方式耐心地询问菜价,买了两斤黄瓜,一个圆白菜,一只西装鸡,一斤火腿肠,一斤猪肉,两袋速冻饺子,一斤牛肉,一只红烧猪肘子,四个西红柿,三个土豆,两个洋葱,另带葱姜蒜若干,还买了一个可以挂在窗户上的竹窗帘,最后又买了十瓶啤酒,为了装这些东西不得不买了一个竹筐,最后总算是满载而归。
在出口处她买辣椒的时候,我试探地问她:“你是不是打算杀回来了?”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
无须多言,她杀回来了。
150
那天夜里,我从歌厅出来,没有回学校,而是打了一辆小面直奔回家,开门一看,不出我之所料,屋子整齐干净如阿莱没走前一样,她躺在床上,烟灰缸里升起一缕淡蓝色的烟雾,阿莱手里还夹了一支烟,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环球银幕》,见我进来,她想把手里的烟捻灭,捻了几下没有成功,于是端起茶杯往烟灰缸里倒了一点水,烟头应声而灭。她抬起头来,打了个哈欠,问我:“几点了?”
我看表:“11点半。”
“时间过的真快。”
我们那天夜里大约用了两个小时做爱,做做停停,阿莱在中间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休息时对我说:“昨天夜里,想到了死,想了一夜,想到死后一切都将消失,什么也不会剩下,就感到万念俱灰,有一阵还特别害怕。”
我安慰她:“喝点水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忍不住,刚才你没回来时又想了。”
“想有什么用?明摆着,我们都会死,死后当然什么也不会剩下了,有谁剩下过什么吗?”
“有人剩下过财产,书,或是音乐。”
“那有什么用?”
“也是,没什么用。”
说罢,阿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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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一切照旧,夜里再次做爱时她突然问我:“你去厦门时想过我吗?”
“想过。”
“胡说八道,辛小野什么都告诉我了。”
“辛小野——”
“现在还跟那个叫苏黎的大喇有联系吗?”
“没了。”
“真没了?”
“没了。”
“不写信?”
“不写。”
“不打电话?”
“不打。”
“后来又跟什么人在一起混过?”
“边三角四的人。”
“边三角四的人,什么意思?”
“就是——哎,”我抓紧时间:“前一段你跟别人瞎忙过吗?”
她睁大眼睛,目光直视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对我说:“你真想知道吗?”
我双臂一松,重又伏到她身上继续做爱。
类似这种问题,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相互问起过,分手的那段时间对于我们就如同被彻底忘记一样,原因不言自明。
但阿莱还是有某些变化,她忽然再也不听热门歌曲,只听那些不在人世的人音乐,读书也一样。
152
谈谈理想问题。
先从我说起。
7岁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在一篇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中真诚地描述过我的理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奇怪的是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当一名解放军干部,很明显,干部比战士享有更多特权。
初中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打架高手,叫所有敢在街上跟我照眼的人闻风丧胆,望风而逃。高中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好丈夫或诗人,我鼓足了勇气才敢于说出来。
大学理想是当个外企职员。
阿莱少年时的理想是当居里夫人,可惜她虽学习不错但并不用功。
大学时的理想是跟我白头到老,诸位往下看便可知道,后来她又改主意了。
华杨少时的理想说出来叫人痛心,老师在一节课上把他们班同学依次叫起来,轮到他时,他说想当一个红小兵(就是后来的少年先锋队队员),结果是他到五年级也没实现他的理想。
大学时他想当一名录音师,天天听好听的磁带。
陆然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名水兵。
大学时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刘欣小学时的理想是当一个农民,他认为那样可以斗地主,挺带劲。
上大学他的理想与众不同,他想当一个女人,他认为女人可以不劳而获,一生只要做好避孕工作便算大功告成。
所有这些理想在1995年全变成了想当大款。
这便是68年出生的人的理想历程。
不幸的是,所有这些理想,竟无一实现。
153
90年夏天携着一顿暴雨劈头盖脸而至,暴雨过后是长时间的大晴天,热浪紧随其后,滚滚而来,每天气温上升摄氏两度,我所在的那个歌厅出现了几个三陪,长的颇有姿色,但我对她们那路人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她们对我们也没兴趣,)每天半夜回家后把琴盒往门后一靠,一头扎进厨房,打开冰箱门,拿出筒啤酒就坐在冰箱旁边喝,冰箱门也不关,让里面的冷气飘到皮肤上。喝完一筒后,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然后去洗手间冲个凉水澡,出来后方觉出自己仍活在世上。
阿莱每天仍住我这儿。
两个月前,她重又开始留头发,现在头发半长不长的耷在脑后,用尽全力也只能梳起一个一寸长的狗尾巴。我的梳子上时常沾着她的长发,每天早晨上学前,我只好改用手沾水把头发弄顺。
我和阿莱的关系颇像这个夏季,狂热了几天之后,一切重归平淡乏味。
在我的印象里,冬天是比较容易混过的,你只需蒙头大睡即可,至于说到夏天,那可就难了。遇到酷暑难当,你如果下午睡觉多半会在喉咙几乎失火的情况下醒来。如遇阴雨天,心情郁闷,身上总是有股潮乎乎的馊味儿,睡不着也起不来,食欲大减,脾气变坏,总之,整个季节令人沮丧。
154
一个星期六,我和阿莱因为昨夜睡得太晚,早晨没起来,索性不去上学,在家里混时间。
电视中播出的《动物世界》中关于非洲的一段画面给我印象特别深刻,在那漫漫夏季,几只非洲狮伏在阴凉地里,注视着那些从眼前成群结队大摇大摆走过的猎物,一脸厌烦,只有饿极了才会突然出击,吃掉一只不走运的鹿或是野羊,但大多数时间,狮子们总是在呼呼大睡或像阴险小人一样东瞧西看,居心叵测。
于是那个夏季,我和阿莱就时常各据房中一角,我学非洲雄狮,阿莱学非洲母狮,没有猎物我们就互相看。
有一次,我在读一本讲拿破仑奇闻逸事的小说,眼睛看酸之际放低书本望向坐在床上看时装杂志的阿莱,没想到正和她偶然看过来的目光相遇,我没话找话地问她:“饿吗?”
非洲母狮答道:“有点儿,想吃你可没食欲。”
作为非洲雄狮我不得不回敬:“我也是,想操你可没性欲。”
讨厌的沉闷的懒散的夏天!
155
暑热难当的7月中的一天,我晚上回来已经快12点了,在楼下的一个西瓜摊上买了一个足有十五斤重的西瓜,独自抱到楼上准备大吃特吃,敲了半天门没人开,进门看到阿莱留在桌上的纸条,她的一个女伴和她一起去另一所大学过校庆,晚上不回来,我把西瓜一切两半,放进冰箱一半,另一半直接抱到写字台上,用一只大勺挖着吃。刚吃两口,电话铃响了,我去接,是陆然。
“回来了?”我问。
“嗯。”
“今天晚上没事?”
“嗯。”
“过来吧。阿莱不在。”
“还是找个地方喝一杯。”
“也行,哪里?”
“馨乐,美术馆拐弯那家。”
“你在哪儿?”
“我就在馨乐。”
156
“知道吗?前一段时间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北京,你收到的信是我托海南的一个朋友从那边寄过来的。”陆然说这句话时后背尽力向椅背上靠去,桌上的酒杯被他用一只手指拨得在两盘凉菜间来往穿行。
“什么意思?”我不禁问。
“没什么。”他答道,“想尝尝离群索居的滋味。”
“这下尝到了?”
“尝到了。”
“怎么样?”
“一样没劲,是没劲中最没劲的。”
“现在?”
“噢,没事了。”
“你疯了吧。”
“谁知道。”
“以后想干什么?”
“还不知道。”
“那就喝啤酒吧?”
“再叫两瓶。”
那天晚上我们共喝掉十七瓶燕京啤酒,陆然在我们喝掉十瓶时付过一次账,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喝了起来。在喝到第十五瓶时他对我说:“敢自杀的人才了不起,其余的全是胆小鬼。”说罢起身去上厕所,我们俩就这么以平均每喝一瓶啤酒上一趟厕所的频率来往穿梭于饭桌和门外一百米的厕所之间,甚是忙碌。
我们从饭馆出来竟然都没有喝醉,于是拦住一辆出租车到我那里,一进门陆然直扑洗手间,我随手放上一盘斯汀的磁带,正是那首《我是一个在纽约漫步的英国人》,陆然进来后往椅子上一坐,对我说:“你还像以前一样爱听斯汀吗?”
我提醒他:“这是你以前最爱听的音乐。”
“是啊,有一阵儿我特别喜欢斯汀。”陆然若有所思地说。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还喜欢过很多东西,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儿。”
“一年,一年是很长的时间。”
“干嘛这么说?”
“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知道厌烦的年龄——当然,这是指对那些简单的东西,所以——我渴了,有没有什么喝的?”
我去厨房冲了一壶茶,端到桌上,给我和陆然一人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我不打算搞音乐了。”
“为什么?”
“这是一个感觉问题,也许,音乐已经无法把我要表达的东西说清楚了。”
“陆然,表达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连表达的方式也包括在内?”
陆然把茶喝完又倒了一杯。
“如果不表达,那用什么方式表明我存在着?”
“你只须活着就行了,跟所有人一样,他们不是存在着吗?”
“但是,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不了解他们,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这叫什么存在?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非要你说的那种存在呢?”
“不为什么。”
“陆然,你一定是掉进形而上的苦闷里去了。”
“不是苦闷,是思考。”
“这是你退学的原因吗?”
“不是全部原因。”
“陆然,我也想摆脱掉周围的一切,我也想过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我也想……”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周文。我不想摆脱什么,而是想冲进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这不是一种状态,也不是直觉范畴里的问题,通过阅读各种各样的哲学书,笛卡尔、尼采、黑格尔、斯宾诺莎、海德格尔、巴歇拉尔、庞蒂、福柯等,我发现了很多东西,它们就在我的面前,可当我想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却一下子不见了,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黑夜,我疯狂地阅读,疯狂地想着,想着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它就近在眼前,可我却不认识它——”
“所以你为此而痛苦。”
“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怎么说呢,是一种,我无法表达——用追求这个词也许合适些——”
陆然的目光盯着被风吹动的窗帘,他好像使劲地想说出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我看得出来他在使劲,这是我不理解也无法帮助的陆然,我努力想出一些词句,好让他继续说下去,可我绞尽脑汁也说不出来。这时,陆然把头转向我。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理解你说的那些抽象的东西。”我点燃一支烟。
“不,我想跟你说的不抽象——”
“比如——”
“比如——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我想自由地飞——”
我点点头。
陆然接着说:“现在我就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自由地飞意味着什么呢?凭借的又是什么呢?它指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它是一种状态。”
“那状态又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解释,自由地飞是一个象征,是思想或行动的某种方式,意味着对世界的范围的探索,凭借的是无边无际的知识,指的是我们的某种探求真理的精神。”
“当然,这么说也行,可是——”
“陆然,我是随便说说,这些问题我无法跟你交流,我想对你说的是,也许你对待生活太认真了,也许,这对你没好处。”
“可是,什么对我有好处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办呢?”
“我看书,学习,试着弄清楚我想知道什么。”
“你住哪儿?”
“我在中关村租了一家农民房,每天去北图看书。”
“干嘛这么折腾?”
“我想不被打扰地学习,学校、父母、朋友——有些时候,这些东西你很难回避。”
“你是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比如我,就很难像你那样,随便撒一个大谎,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读书。对于你,这些被视作理所当然,对我来讲,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疯狂。”
“这样做的结果是这样——我没钱了,事实上,钱的问题并不重要,我知道怎么才能弄到钱,问题的关键是——我找不到一种方式,我自己的方式来和我所关心的问题交流,这是我目前的苦恼。”
“陆然,你真的认为,在普通生活之外,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吗?”
“是,这是我生活信念,也许我会被普通生活排除在外,但也因此,我也能把普通生活排除在外。”
“这是退学的原因吗?”
“也不全是,你知道,我对上学一直没什么兴趣,那些课程浪费了我不少时间,你瞧,一个人就是从20岁读书读到70岁,也不过五十年时间,即使每天读一本书,一年也不过读365本,十年不过3650本,五十年不过18000多本,但是,在北图,我发现我想读的书绝不止这个数字,这就是我现在感到心酸的原因。”
我们就这么不停地聊着,一直聊到天光放亮,我们下楼吃了小摊儿上的包子,一人喝了一碗炒肝,陆然在路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离去,临走时,我问他怎么和他联系,他说,他已搬回中关村那套房子了,电话也开通了,有事可以打电话。我问他愿不愿意和以前那帮人聚聚,他说:“算了。”
陆然走后,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我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混在一起,变幻莫测的陆然总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他是那么不可接近,即便我和他谈了一整夜,我仍然无法弄清楚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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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陆然见面一个星期后开始了期末考试,复习课上,我装模作样地坐在下面记笔记,同学中不断有人提出第七章考不考之类的蠢问题,老师照例答道凡是上课讲到的地方都考。我的兜里装着夜袭打印室弄到的卷子,所以在下面并不感到紧张。从容之余,和阿莱去游泳池游泳,晚上在歌厅演奏完毕,伙同阿莱在露天小摊吃点鸡爪子花生米之类的小吃,回家之后用清凉油或风油精涂在被蚊子咬起的大包上,有时我们一起玩新卖的任天堂八位游戏机,从第一代《魂斗罗》开始玩起,我们俩人进步神速,很快,并肩作战时就有了一种搭档的感觉,我们俩人左冲右突,相互接应,经常出现如下对话:“等我一会儿,我把后面那个敌人杀掉。”
“一二三——上!”
《魂斗罗》一代用了两个星期被我和阿莱打到了头,然后我们开始战《人间兵器》,这是个单人游戏,通常是一个玩另一个人在旁边提醒,为了作战,我们发明了很多术语,比如我们管倒地射击叫“地躺”,管向上跳起后射击后再倒下躲过敌人的子弹叫“跳躲”,如此这般前仆后继。
弹贝司让我的左手四只手指长起了茧,游戏机叫我右手拇指也长了茧。
从7月初我们买了游戏机开始到第二年9月我们把游戏机玩坏为止,我们先后打完了《沙罗曼蛇》,《脱狱》,《超级玛莉》,《迷宫组曲》,《异形复活》,《赤色要塞》,《霹雳神兵》,《希特勒复活》,《松鼠大战》,《冒险岛》,《魔界村》,《热血硬派》,以及《魂斗罗》一到五代,《双截龙》一到三代,外加几十个类似《敲冰块》、《小精灵》之类的小游戏。我和阿莱两人对外号称“24小时雌雄杀手”,意思是说凡是到我们手里的不管什么游戏,一律在24小时之内不借助任何攻关秘诀之类的东西打完,实际情况也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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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再次出现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有一天我们一齐走在街上时,他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然后全无缘故地当着我的面把他的呼机狠狠扔在地上,砸得粉碎,事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向前走,我推测他大概陷入了我无法了解的情绪中而不能自拔,这种时候谁也无法安慰他。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那里,8月中旬,一天,他打电话叫我去他那儿拿一些东西,我去了,是他所有的磁带录相带和书,他帮我把其中我要的装进两个大旅行袋里送到楼下,其余的被他一股脑儿扔进垃圾箱,他把我送上出租车时对我晃晃手里的飞机票,说:“明天我去海南,要么变成大款,要么死去。”
这真是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问他为什么,他对我说:“钱是人的第六感官,没有它,你就无法充分运用其余的五个感官,生活的出路至少会被堵死一半,这是毛姆说的。”
出租车开动了,我从车后窗看到他冲我招了一下手,头也不回地走到路的另一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相反方向开去。
这次他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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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过完,大三结束,新学期开始后,我们班从三楼搬到一楼,并且换了宿舍,新的宿舍楼顶有个平台,不回家的时候,我和华杨时常在上面混过去歌厅前的时间。
一天晚上,我和华杨又爬到宿舍楼顶上,并肩坐在那里聊天,那是一个夏末的黄昏,夕阳把天空映照得像铺了一层玫瑰花瓣,楼下杨树的叶子墨绿墨绿的,它们随着悄然而至的晚风飒飒作响,楼下打羽毛球的人还在高声叫喊,笑声不时远远传来,可我和华杨却都一脸倒霉样,他不停地喝啤酒,我则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烟。
上午阿莱见到我时神态自若,我趁同学没在意,迅速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而快速地问:“来了吗?”
阿莱一边跟不远处一个女生高声谈笑,一边对我摇摇头,目光迷茫,这时李唯从背后拍拍我肩膀,吓了我一跳,原来他拉我去踢球,我转身跟他走了一段,回头看阿莱,她正跟一女生推推搡搡,一边嬉笑着争执什么,仿佛故意让我宽心似的。
华杨从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子,对我说:“如果十颗能扔进去一颗,就说明辛小野不会怀孕。”
离我们三四米远,有个出气孔,他就一颗颗地往里头扔石头子儿,我也跟他一起扔,十颗里中了两颗,我稍稍放心,但不肯停止,仍然向里头扔,直到夜色完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的最佳成绩:十颗里投中了八颗。
突然我想到往小洞中扔石子这下本身非常像乱搞,这样一来,本来变好的心情又坏了起来。
“周文。”华杨叫我。
“什么?”
“下月开始,我只在安全期和丫乱搞。”
我歪过头去看他,黑暗中只剩下一个轮廓,我又点上一支烟,把那支快抽完的弹到空中,夜色中一道黄色的亮痕飘向楼下,然后悄然消失。
我侧耳细听,远处除了阵阵自行车铃声隐约响起之外,再无一丝动静,风停了,我的手上、胳膊上和小腿上被蚊子叮了三个大包,奇怪的是蚊子叮我的时候我竟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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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用汇编语言编一段程序,以便明天上机时用,她从敞开的房门外向我这里看了一眼,哎了一声之后直接走进厨房,我听见她把一个西瓜切成两半放进冰箱,听见她拧开水龙头洗脸,又听见她在厅里换了双拖鞋后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怎么不理我?”
“好不容易见你用一回功。”
我伸了一下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们下午不是有实验吗?”
“取消了,实验室搬家。”
“你怎么笑眯眯的?”
“我笑了吗?”
“我觉你喜气洋洋的。”
“下午不上课了当然高兴,你瞧外面热的。”
“西瓜多重?”
“你怎么知道我买西瓜了?”
“我看见你抱着进了厨房。”
“十二斤。”
“正好夜里回来吃。”
“不回来才好呢。”
阿莱坐在我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双脚一蹬,椅子立刻后腿儿着地翘了起来,阿莱熟练地用后背顶在墙上,一面转动脑袋,一面前后晃悠那把椅子,使其发出吱吱怪声。
“哎。”阿莱叫我。
“什么?”
“你是不是准备永远这样下去?”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你干嘛这么问我?”
“问问不行吗?”
“问吧。”
“问完了。”
我收拾一下桌面,把书本统统放回书包,去厨房洗了一个干净杯子,从冰箱下面一层中的一个瓶子里倒进一些凉水,再从冰室中拿了几块冰扔进杯中,把杯子摇得咣咣直响,走回屋里,对阿莱晃了一下:“喝不喝?不喝就算了。”
随即自己一口气喝下一半。
阿莱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航空信封扔到桌上:“有个大学要我了。”
“是吗?那好啊。”
“半奖。”
“那不是去不成了?”
“我犹豫呢。”
“你想付另一半学费呀?”
“我想去美国看看。”
“观光啊?”
“就当观光。”
“去吧。”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那我试一试。”
“试问你怎么凑齐另一半学费?”
“卖淫行吗?”阿莱挑衅似地看着我。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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